第11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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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原来曹婳所生太子年方十岁,刘熙却执意让他行大婚,曹婳虽不情愿,然强权之下偏也无可奈何。只得先暗暗找了个通晓人事的宫女教导儿子房中秘术,因她为人母多有不便,便让同从东魏而来的一个亲信女官担当引导人之职。

    曹婳也没有指望儿子以稚龄成事,然她万万没有想到引导女官问及宫女侍寝秘事之时,宫女竟然老实说太子那物奇小,仿佛婴孩,不要说行成人之事,十岁了还便溺于床榻,完全不能自控。夜里还在毫无刺激的情况下梦中遗事两回,第二天床都起不来。

    若只是便溺,曹婳还可以骗自己是因为孩子年幼,可一晚上就遗了两回,夜夜如此,就是大人也受不了。太子虽然生来体弱,但那形容憔悴显然不是先天之故。她晓得事有蹊跷,趁着刘熙狩猎未归,将太子宫中的女官奴婢全都捉了起来,严加拷问刑讯,果真有人熬不住痛楚,便供认出自太子四五岁上开始,皇上便借口太子年幼吵闹,让通了人事的宫女给太子含物,使其每夜精疲力尽而睡。如今近了通人事的岁数,眼看着太子肯定是不行的。

    只不过这一切,都是皇帝吩咐要将皇后蒙在鼓里的而进行的。

    人常说虎毒不食子,曹婳没想到刘熙连畜生都不如。她作为敌国皇后,身份尴尬,刘熙又不宠爱于她,甚至不让她接近太子,以免太子被养成那些南地士族的脾气。夫妻二人除了年节,连面都不见,曹婳想起上一回见到刘熙,仿似大半年之前。

    漫漫东魏公主远嫁北汉的日子,她只好拿金笼假头打发时间,十年一晃而过,如今就连骗骗自己都做不到了。

    曹婳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冷冷一笑,就如先帝临死前所说,如果一定要嫁给敌人,那么生下敌人的孩子就是唯一的指望,然而刘熙显然不打算成全自己。曹婳盛装大服,坐等刘熙归来的消息。生吃人胆乃是刘熙几年来的习惯,曹婳嫌恶地看了一眼正在擦洗地上血迹的小黄门,不等通报就径直闯了进去。

    泡在温酒里的人胆没有那么重的血腥气,刘熙一仰脖子,那物就顺畅滑了下去,他感受着食道里的坠感,斜睨了一眼站在几步远的曹婳道:“你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曹婳就站在那儿,朝他冷冷一笑,直截了当道:“呵,你问我来做什么?我倒要问问你你对我的小儿做什么?”

    像,真像,尤其是这种朝自己发怒的模样!刘熙觉得今天的酒大约特别淳厚,让人飘然欲仙、恍若梦中,他懒洋洋地开口:“朕以为你会发现得早一些,结果一年又一年,朕才发现你蠢钝如猪。”他恶意满满道:“朕怎么会容忍一个曹家血统的孩子做太子,就算可以忍下,孩子的母亲也不该是你。”

    这话像一记巴掌扇在曹婳脸上,她自幼没有幺妹得宠乃是事实,出嫁敌国后刘熙觊觎阿奴也是事实。但是她和阿奴血脉相连,刘熙乃是个蛮族野狼,父母偏心那是自家的事情,但她不会容忍刘熙这样恶心的人日日肖想自己的妹妹,何况阿奴还是如今东魏的皇帝。

    她很清楚刘熙的弱点在哪里,与他互相攻讦乃是拿手好戏。

    “说起来我那小妹观音奴如今也是怀孕之人,”曹婳得意地看着刘熙:“那孩子的父亲也许是江左第一美男子王慕之,也可能是同陛下有过几次交手的大将军康拓。王慕之丰神俊朗,康拓骁勇无匹,哪一个你都比不上,所以你心里的那些龌龊心思,都是在发春秋大梦。”

    刘熙隐秘的肖想被人道破,他也不见恼羞成怒,只是酒劲发散,心底闷闷地燃起怒火。他心里很清楚,曹婳这个女人除了以言语激他,根本别无他法,而他就算取了她的性命,也不过是给东魏一点难堪罢了。两国之间,鲜少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刀兵相向,否则曹婳当年也不会为此远嫁。

    然而不听话的人质,必须教训一下。他唤来两个小黄门捉住曹婳,又特特宣召一个最近尤为得宠的年轻妃子,让她当着一大群奴婢的面扇了皇后十个嘴巴。那妃子青年受宠,眼见着不知天高地厚,因帝后不睦根本不是秘密,皇后还是敌国东魏的公主,别说十个嘴巴,二十个也是使得的,只要出自刘熙之口。

    那妃子狠辣的手劲同她依偎在刘熙怀中绵软的姿态格外不同,曹婳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尝到被人打得晕头转向、口鼻流血的凄惨滋味,小黄门松开钳制的时候,她差点连站都站不稳。

    可她到底站住了,即便满脸紫涨、义髻歪斜,曹婳挺直了腰背,说话间牵动伤处,面目狰狞而诡异:“刘熙,你给我等着,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侮辱曹家的人!”

    她兀自出了大殿,刘熙也没有拦她,后来知道她去东宫抱了太子,母子二人同回了皇后寝宫。那些历来听他吩咐的奴婢奶娘前来复命,询问是否要将太子接回来,刘熙已对那二人全无兴趣:“两个都是废物,不用管他们!”

    是夜,曹婳却泼了满屋子的桐油,一把火将自己、太子联通当年带来的东魏宫人,全都烧了个干干净净。刘熙得到消息的时候,火光早已冲天,他与那个妃子衣衫不整地被侍卫们簇拥着避到宫殿偏远一角,麻木地看着西北方风声烈焰大作,知道火势已非人力可控。

    直到第二天白日,宫中还有零星小火。整个长安宫城被烧去大半,还殃及附近两个坊市和民居,无家可归之人守着自家破屋烂瓦,嚎啕声盈沛漫天。那妃子却缠着刘熙要一座新的宫室,缠得刘熙烦了,就让人将她扔进了还烧着的大火里。而后又觉得可惜,因为便览后宫,此女的身形最肖似曹姽,否则刘熙也不会容她骄横轻狂至此。

    而后刘熙亲自去皇后宫看人清理尸骨,那对母子已经抱在一起烧成了一根碳棒,脸上只剩了两个黑洞洞的眼眶盯着他瞧,大白天里瞧得他浑身一个哆嗦,刘熙突然朝左右大吼:“朕要急召文武百官,让他们即刻上殿。”

    与其等东魏以此事为借口发难,还不如自己先动手取得优势。

    刘熙想得倒好,可他对自己父皇所遗的老臣们手段十分酷烈,抄家灭族者十之七八,少有保全的如今多是告老称病,刘熙虽然成功安插自己亲信在军中,只是那些人毕竟资历尚浅,导致将令难行。刘熙如今声称要主动渡江,却是整整商讨了数十天都没有商讨出可行的方法来,大殿上每天都在清洗新鲜的血迹,待到户部调拨出粮草,兵部清点出可用之兵的时候,曹姽的檄文已经甩到刘熙脸上来了。

    刘熙看那檄文,简直看笑了。那文里说:自古帝王临御天下,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,夷狄居外以奉中国,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。北汉匈奴不遵祖训,废坏纲常,有如废长立幼,以臣弑君,至于弟收兄妻,子征父妾,上下相习,恬不为怪,。如今诛杀皇后及太子,后嗣沉荒,刘熙毒虐,于是人心离叛,天下兵起,胡虏无百年之运,验之今日,信乎不谬。朕承魏武之志,居建业形式之地,得长江天堑之险,自先帝承德女帝始今二十有六年。西抵巴蜀,东连沧海,南控闽越,尽为我有。予恭承天命,方欲遣兵北逐胡虏,拯生民于涂炭,复汉官之威仪,雪中国之耻,尔民等其体之。

    曹姽是写不出这种东西的,但她手里绝对有人。刘熙深知那些南渡汉人惯会做这些文章,说是驱动天下人心所向,他且要让这些人看看,在绝对的军事力量面前,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都会不堪一击。

    因数年来东魏将军事重点一直放在淮北一线,蜀中又不适合进兵,刘熙的目光聚焦在了荆襄一带已垂垂老矣的康肃身上。然未等他动手,康肃已趁夜直取江北房陵郡,守军大惊失色。原来那房陵郡曾有一屡屡不能入仕的寒门子弟,已在长江边垂钓二十余年,于此地可谓水文专精。康肃派人乔装行贿房陵郡太守,接了此人全家南渡,果真在他指点下蒙在大雾中渡江,如盲人行路,却一路畅通,使得北汉守军仿佛见到鬼船,轻松夺下江边城池。

    康肃当即对此人授官,与此同时刘熙为保洛阳,不得不命先锋大军南下奔袭,直插关中之地,与康肃大军正面冲突。此战与渡江之役概不可论,战况尤为艰难而血腥,康拓以二十万兵甲抵挡北汉匈奴号称八十万之师,实则是在给建业争取时间。每日康肃于城上督战,鸣金收兵后视察伤员,凡是伤在前胸者赏赐十两金,凡伤在后背者立斩不赦,如此而来,竟坚持了半月。

    老将康肃为淮北一线争取了宝贵时间,牵制刘熙大部分兵力,康拓、陈敏所率北伐军已按既定计划撤屏蔽、剪羽翼、据户槛之方略,奔袭徐州、青州,与鲜卑慕容傀合兵占据潼关,孤立关内,竟已成北渡黄河之势头,即将攻占邯郸等地。

    当初指定方略之时,曹姽十分清楚己身的唯一优势,东魏因了辽东鲜卑的原因,可采取两线作战,北汉则是万万不能,因此刘熙选了康肃,弃了淮北。然而就算他选择了淮北,战局也不见得会偏向北汉。只要两线共进,刘熙就左右难支。

    上一世东魏灭于北汉之手,泰半原因就是源于慕容傀没有出手。

    因而不久除了东魏原本据有的曹氏宗族谯县所在之地,青州边境的魏五都之一的邺城也落入曹姽之手。而中原之地的许昌、洛阳以及长安互相拱卫,若是这三处能够尽数攻克,于曹家人来说,便已经是完成了光复大业。

    情势由不得刘熙不急,他匆匆从国内再次抽调军队,又从房陵郡北面与康肃对峙中抽调三十万人马,号称五十万人众援助潼关。陈敏认为这五十万中前锋必定精锐,不如避其锋芒,以逸待劳。康拓却不允,认为匈奴人远来,皆以疲惫,必须出其不意,挫其锐气。便率麾下二百人突袭北汉军,康拓将东魏军旗卷在肋下,带领骑兵突入阵中,并于对方中军处挥舞东魏军旗,北汉前锋军因此不战而溃。

    双方交战从头一个秋天打到次年冬天,康拓以万人之数进军,从谯县到洛阳,作战四十七次,攻城三十二座,皆以为克,所向无前。曹姽已在建业安然生产,康拓只知是个女儿。

    堪堪一年,康拓便兵临城下,刘熙大惊失色,匈奴历来以骑兵为傲,何时东魏汉人长途奔袭竟远胜匈奴?到了这个地步,刘熙才知道,康拓虽然人少,可是他那万人骑兵每人都据有四匹战马,夤夜疾行,远超世人想象,这天下便再也没有攻不破的险要。

    那马,也是由辽东鲜卑数年如一日走私入东魏境内所致,刘熙俄而发觉,北汉在关内的马场,有不少掌事官员因为贪图那获利丰厚的钱财,私下与鲜卑人做马匹买卖,不意竟是帮了敌人养马。而曹姽鼓励民众养马,甚至可以以军马充二三年赋役,使得刘熙先前以为的马匹优势根本不复存在。

    只是他明白的时候,已经来不及了。

    因洛阳、长安破败,刘熙弃城北逃入陇西郡,后入祁连山,陇西郡以南以东包括洛阳、长安及许昌都并入东魏版图,第三年曹姽便越江在邺城举行了北地第一次的祭天大典。陈敏却因康拓功高而心生不满,之前二人就屡屡因进兵之事而争论,只因陈敏还知统一为第一要事,并未将矛盾表面化。

    因如今康拓驻守祁连山下,意欲再次北伐对刘熙赶尽杀绝,陈敏以不听朝廷号令为由,参康拓骄兵自傲、擅自为营,有谋反之嫌,请曹姽收了康拓虎符,还师于朝。

    这不过是刘熙的离间之计,陈敏原本是个降将,出身寒士十分卑下,惯来为江左士族不齿。因此当有魏武之名的曹致到来江左,他就毫无悬念地退居为臣,如今一朝被出身更为卑下的康拓所压制,几十年来积聚的自卑与不满就发泄在了康拓的头上。

    曹姽大约知道陈敏所想,但她不会杀陈敏,永远不会。陈敏是先帝曹致手下第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手下败家,陈敏几乎是把江左让给了曹致,就是因为那横亘在人心面前不可动摇的出身高低之故。曹姽会去改变以门第论出身的局面,但她不动降将,否则动的就是人心。

    陈敏怎么也没有想到,年轻的女帝看罢他的上疏,只是呵呵一笑:“陈都督,你要参康拓,不如把朕也参了吧?”

    女帝如今二十七八,又已生育,正是美到了极致的时候,陈敏头也不好抬,只得道:“臣下不敢,只是小子轻狂,不趁着他羽翼未丰就压制,往往只会日益目中无人。”

    这是刘熙给陈敏出的主意,刘熙杀父、辱妻及废子,他觉得皇家里的腌臜事都与他做的一样,或许也真的就是这样,皇家没有情分可言。可他看错了曹姽与康拓,他俩却是为情而来的。

    曹姽是这样打发了陈敏:“陈都督,朕就告诉你一件事,朕收不了康拓的虎符。”陈敏听了这句正要狂喜,无虎符出兵是杀头大罪,却听女帝道:“因为他不需要虎符调朕的兵,当年曹节皇后怒而掷玺,因而缺失的传国玉玺的一角,朕已经赐给了他。”

    陈敏再不敢多发一言,不日便告老还乡。

    祁连山一处支脉,横卧山丹与永昌之间,乃古浑邪王故地。川岩秀丽,水响谷间,四顾野鸟喧鸣,名花照眼,松柏匝植,药草满山,辉映一片,铺若胭脂。刘熙的血染在了鲜红的焉支山,有来往北迁的匈奴人拖家带口,悲戚地吟唱汉武远逐匈奴时的歌谣“失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。失我焉支山,使我妇女无颜色。”因不想因此民族之间的仇恨,曹姽勒令所有长安、洛阳等第的匈奴人迁回关外,除了以边市通贸易,否则不得轻易回到关内。

    匈奴一族汉化已久,北迁之路十分悲戚。

    康拓爬上焉支山山顶的时候,红花开得正好。一个年约五岁的小女孩提着满篓的红花,好奇地看着这个胡子拉渣的大汉。

    “你采花是要去做什么?”康拓低低问道。

    “淘胭脂,”那小女孩娇怯道:“阿娘说卖给路过的商人,这一年就有饭吃。那些叔叔说这些胭脂一到了城里,可以卖好多金子。”

    康拓笑道:“是两百金。”

    曹致当年说得不错,即使他位极人臣,可能也供不起阿奴所用的两百金一拈的胭脂,可是他把焉支山送给了她。

    当年曹致对他的质疑,他不是不想回答,而是当时还不能回答,然而他如今终于做到了。他与阿奴的女儿,也如同面前的小女孩一样,今年该有五岁,但康拓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小女儿,他笑道:“回去告诉你娘,你们的胭脂,今年统统卖给我。”

    是时候回家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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